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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爺的還魂引(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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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爺的還魂引(一)

萬裏荒寒, 朔風呼嘯,旌旗獵獵作響,一座座營帳猶如子落棋盤, 鋪陳於遼闊大地之上, 最中間的營帳如天元一子,通體黑色, 散發著壓抑蒼涼的氣息。

營帳內沈悶的拳腳聲響了許久, 營帳外的十幾個將士肅穆而立, 終究忍不住面面相覷, 彼此皆能清晰地看到對方眼中的忐忑與擔憂。

突然間, 一道身影從營帳中倒飛而出, 砸落在了地面上, 揚起了一片塵土。

“裴公子!”將士們驚呼了一聲。

裴玄澈雙手撐地, 修長如玉竹的手指深深嵌入了泥土裏。

他趴伏著嘔出了好幾口血, 以極緩慢的動作坐直了身體,把手搭在膝蓋上平覆了一下呼吸, 蒼白著臉從地上站了起來, 朝營帳方向挪動步子。

將士們擔心他被打死,想要勸一勸, 但她們都知道這個人是勸不住的, 最後只有一個人開了口:“裴公子,你還是先緩一會兒吧。”

裴玄澈置若罔聞。

隱約聽到帳內傳來的腳步聲, 他睫羽輕顫, 斂去眸間晦暗神色,適時又嘔出了一口血, 踉蹌著倒在了地上,暗暗在身上的傷口處掐了一把。

在裴玄澈倒地之際, 營帳內緩緩走出了一個女子,眉似春山、眸若寒星,眉眼清雅昳麗到極致,卻縈繞著濃郁到化不開的戾氣,恰如滿院東風,海棠鋪繡,偏引動萬鬼嚎哭。

天寒地凍,她卻僅著一件單衣,一襲玄衣被她穿出了烈烈如火之感,燃燒過後,空餘寂寥無邊。

將士們見許迦葉此番發病來得快去得也快,眼神已恢覆了清明,心中皆是松了一口氣,上前一步,齊齊行了一禮:“見過將軍。”

許迦葉微一頷首,低頭瞥了一眼右手上纏著的白布,原本潔白如霜雪的顏色已被血染紅,那是裴玄澈的血。

她視線掃過地上趴伏著的人。

少年低垂著頭,往日那見之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的容顏黯淡而憔悴,唇邊的血跡如同玉上的血沁,一縷發絲從他頰邊垂落,似是驚覺她的出現,他擡眼看向她,眼睛濕漉漉的,像條被遺棄的小狗。

許迦葉蹙眉,這是被她打哭了?

她走到裴玄澈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冷聲道:“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若點頭,我今天就送你離開。”

“沒有我,你的病怎麽辦?”裴玄澈擡手擦去嘴角的血跡,聲音清澈、語調纏綿,“我不會走,我即便是死了、化成了灰,也要留在你身邊。”

許迦葉神情不起波瀾,收回看向裴玄澈的視線,大步流星而去,走出了一截路,她回頭道:“找萬大夫來給他看看。”

她來到軍營馬廄處牽出自己的無影馬,翻身而上,跨馬揚鞭,虛擊聲下,胯|下白馬昂首長嘶,疾馳而去。

行至一遠離水源的山坡處,她翻身下馬,將馬拴在了原地,顧自翻越了山坡。

山坡背面,無數將士或走或停,搬運屍體,將其聚集在一處蓋土夯實。

在眾人的行禮問候聲中,許迦葉隨意撿起了一個頭顱,對小跑過來的左參將徐懷秀道:“給我一把刀。”

她舊疾發作時從不隨身帶刀。

徐懷秀恭敬地遞上了一把短刀。

許迦葉單手接過,揮刀慢條斯理地清理頭顱上的血肉,手法輕柔,眸光亦柔和至極,像是在為友人準備禮物。

把頭顱剃成了骷髏,她將其系在了腰間,對徐懷秀道:“明日便是班師回朝之期,我欲於今日將此次大捷說與她們知曉,等戰場打掃完畢,你便來城中尋我。”

言訖,她轉身離去,回到營帳簡單地安排部署了一番,帶著一小撮將士回了城。

她身穿來到這個世界代替原身已有七年,原身是從六品起居郎家的庶女,姨娘早逝,被生父嫡母苛待致死。

她的心願是讓他們付出代價,不再仰任何人鼻息,活得肆意,最好能為生母請封誥命。

幾番風雨,到了如今,她也算是勉強完成了大半。

許迦葉跨馬行至府邸前,門房見她歸來,連忙打開大門,上前行禮問候。

她微一點頭,把韁繩遞給他,大步朝府中走去,衣袂翻飛如焰。

走進府內的一個宅院,許迦葉額角漸漸附上了一層冷汗,腳步越來越緩,行至門邊,她踉蹌著扶上了墻壁,深吸了一口氣,等待頭部鈍痛消減些許,這才推門而入。

廳堂高大寬闊,迎門的供桌上擺放著一個排位,上書“天相”二字,許迦葉把腰間頭顱解下,雙手將其置於供桌之上,一炷香後三叩首,伏地久久不起,冷汗與淚水一並落下。

一個時辰後,許迦葉依舊跪於堂前,下人隔著門通傳裴玄澈回來了,她只說了一句“知道了”。

過了一陣子,下人又過來通稟,說徐懷秀前來拜訪,許迦葉單手撐地,緩慢地從地上站了起來,聲音傳至門外:“把她帶過來。”

徐懷秀神情肅穆地進了屋。

許迦葉沈聲道:“給她們上一炷香吧。”

徐懷秀依言而行,上香叩首,她看了一眼案上的頭顱與地上的水痕,將腰間酒囊解下,飲了一口後將囊中的酒盡數撒於地面,雙眸含淚,拱手道:“與諸位同袍共飲。”

她擦去眼角淚水,長身而起,轉頭望向許迦葉,見她佇立在一旁,神情不見喜悲,緩步走向她,說道:“將軍為何要改易軍號、另建新軍?若沿用天相軍之名,如今七殺軍的眾將士們也好名正言順地祭奠。”

許迦葉沈默了半晌,嗓音幹澀:“是我無用,終有一日,她們會享天下祭。”

她親手把天相軍帶入了死路,思及她們的姓名和模樣,看見青龍陣旗,乃至聽聞“天相”二字,她便頭痛欲裂、握刀的手止不住地發抖,上不了戰場,更做不了決策。

她們獻上忠誠,換來的卻是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愧對。

徐懷秀瞥見許迦葉腕間白布上的血跡,以為那是她的血,嘆息道:“蘇問陵等一幹人業已伏誅,漠西王庭已然覆滅,將軍大仇得報,何必以此自苦?”

許迦葉睫羽懨懨地低垂著,在眼下投下一層青黑色的陰影:“這還遠遠不夠,我要斬盡天下蠻族,以他們的血祭奠亡魂。”

徐懷秀突然想起在她灑酒之前,地上的水痕沒有酒味,也並未以極快的速度揮發,她不由仔細打量許迦葉,卻見她眼眶沒有泛紅的跡象,眸子亦如往日般沈靜。

“昔年陳纓關兵敗,您曾說過,天相軍的人只看前路,絕不會囿於往昔,畫地為牢。”徐懷秀聲音低沈。

“這世上沒有哪一個將領的手底下沒有士兵,我已不是天相軍的將軍了,我心甘情願畫地為牢,自縛於此。”許迦葉走到供桌前,細細地擦拭牌位,雙手微不可查地顫抖著。

徐懷秀道:“您如今是鎮北候,是七殺軍的主帥。”

許迦葉擡頭看向她:“曾經的許將軍與天相軍眾將士們一同死在了漠西,永遠在這裏陪著她們,從屍山血海中爬出來的許迦葉自有一番前路。”

“前路為何?”徐懷秀嘆了一聲,將軍沈屙難愈,本就得靠藥物勉強維持身體與戰力,自兩年前天相軍全軍覆沒、自己險死還生後更是染上了瘋疾,近來發病越來越頻繁。

將軍以一己之力制衡開國十二公侯,世人只知她戰功彪炳、權尊勢重,言她冷血嗜殺、野心勃勃,誰人知曉她每一步路走得是多麽的險,身上的擔子又有多重?

她想勸說將軍聽從醫囑,前往江南療養,可帝心難測、開國勳貴一系虎視眈眈,將軍自己更是不可能願意。

許迦葉將擦拭了三遍的牌位鄭重地放在了供案上,目光掃過案上頭顱,擡眼凝視“天相”二字,一字一頓地道:“血流成河,白骨如山。”



徐懷秀離開之後,許迦葉換了手上白布,移步至膳廳用餐。

她掀簾入內,只見裴玄澈已坐在下首等待她,蕭疏軒舉、神情閑遠,臉色略顯蒼白,周身的氣質沈靜如海,不覆曾經的囂張肆意。

望向她時,又變作了小狗模樣,那雙線條優美至極的秋水眼含著點點星光,瞳仁像被露水打濕的黑葡萄,身後有條毛茸茸的尾巴一直搖啊搖。

許迦葉向他身後瞥了一眼,緩步走到座位旁坐下,令人布菜,說道:“你既傷重,不必來此用餐。”

裴玄澈唇邊勾起溫和笑意:“我傷得不重,今日我去書房尋你,卻沒有見著人,略一打聽才知道徐參將來了府中,你們沒有在書房見嗎?”

許迦葉沒有說話,只搖了搖頭。

裴玄澈垂眸斂去眼中神色,再擡眼時,目光已清澈如初。

飯菜很快就被擺上了餐桌,種類豐富、分量亦不小,許迦葉沈著眸子動筷,一口接著一口將菜往嘴裏塞去,眉頭緩緩蹙起。

裴玄澈靜坐於一旁,沒有動筷,見許迦葉的臉色越來越不好,他輕聲勸道:“若沒有胃口,可以少進一些。”

許迦葉半闔著眸子將口中飯菜咽盡,嗓音有些嘶啞:“食不言,寢不語,你的話太多了。”

在裴玄澈擔憂的目光下,許迦葉吞下了她每日應當吃的分量,用清茶漱了口,起身離席,從頭到尾都沒有過問過裴玄澈為何不用飯。

飯後歇了小半個時辰,許迦葉服了藥,在手腕和腳上各綁了三斤重的沙袋,前往府內的演武場練刀。

苗刀刀身修長,她雙手緊握刀柄,以身催刀、刀隨身轉,勢大力沈的幾刀擊得木人樁木屑翻飛。

將四套刀法各練了三十遍,許迦葉汗濕了衣襟,手卻依然極穩,沒有顫動哪怕一下。

粗糲的摩擦聲響起,她收刀入鞘,將其擺放在了刀架上,立於原地調勻了內息,向演武場外走去。

裴玄澈被守門的將士擋在了外面,他立於寒風中等待了許久,見許迦葉終於出來了,他上前幾步,走至許迦葉身邊道:“你無事吧?”

許迦葉微一搖頭,見裴玄澈有跟著她意思,不由蹙眉道:“回去吧,不必總是跟在我身邊。你若想借我的勢報仇,那可打錯了算盤,我如今只顧得了自己,顧不上別人。”

裴玄澈眉眼溫和,眸光明澈,聲音如玉般溫潤:“我沒有仇怨,縱使有也已放下了,從今往後,你的仇便是我的仇,你的恨便是我的恨。”

許迦葉半點兒不信,一個人如果連弒親之仇都能放下,那不是菩薩便是畜牲,反正不是人。

她一句話都沒有說,用眼神示意裴玄澈不要跟上來,大步走遠了。

第二日,大軍開撥,如同鋼鐵洪流在平原上湧動。

許迦葉騎馬行於隊伍前方,裴玄澈落後半個馬身跟在她旁邊。

她只當身旁的人不存在,舉目眺望,一望無際的平原在凜冽的北風中堅實而平靜,明明沒有絲毫亮色,卻給人以生機暗藏之感。

倏地,她在遠處的湖泊旁看到了幾朵零星的小花,視線不自覺地被這幾點難得的亮色牽動,等幾乎要望不見時才收回了目光。

她沈默地前行著,思緒漸漸飄遠,等她回過神來時,跟在她身後的裴玄澈不知何時已不見了。

裴玄澈調轉馬頭,打馬向那處湖泊行去。

許迦葉的註視是極為難得的,她不為繁盛的春景駐足,不被鬧市的煙火氣吸引,總是刻意回避般低垂著眼眸。

上元夜燈火輝煌、煙花綻放,滿城人頭湧動,她把自己鎖在屋子裏,不知在做什麽、想什麽。

裴玄澈行至湖邊,翻身下馬,手在柔嫩的花瓣上拂過,挑了最富生機的一朵,將其輕輕摘了下來。

他並未駐足停留,一心只想快一些回到許迦葉身邊去,單手握著韁繩,另一只手把花輕輕攏在手中,一夾馬腹朝隊伍的前方行去。

他被裹挾進鋼鐵洪流裏,舉目四望,卻尋不見許迦葉的身影,心頓時涼了半截。

茫然間,他聽到有人在喚他:“裴公子,侯爺發病了,你怎麽沒有陪在她身邊?”

這一聲驚得他心如擂鼓,猛然側過頭,只見監軍太監賀興生騎馬從右側逼近,與他並肩而行。

裴玄澈明知失禮卻無心回應,一心只想快些回到許迦葉身邊。

他目力極佳,卻也找了半晌,才在蜿蜒如長龍的隊伍中找到了那輛通體黑色的馬車,一揮馬鞭朝其所在的方向疾馳而去。

賀興生註視著他的背影,目光耐人尋味。

徐懷秀守在馬車旁,見裴玄澈策馬飛馳而來,沒有過問他去了哪裏,語氣急切道:“裴公子,你終於回來了,將軍的病又發作了,你掀簾時速度快些,別讓光透進去。”

時間拉回至一刻鐘之前。

裴玄澈離開沒多久,許迦葉便有了即將發病的征兆,看東西時眼前有閃光和黑影,暈眩感一陣陣襲來,左側的肢體亦有些麻木。

她的手已經摸上了懷中的藥瓶,但終究沒有將其取出來。

有一次恰逢戰事、情況危急,她死馬當活馬醫,無意間發現前世張太醫研制、她在這個世界已服用了數年的荼蘼引不僅能讓她維持與常人無異的身體狀況,還能將瘋疾短暫壓制下去,只是需要把藥量加至平常的四倍以上。

是藥三分毒,荼蘼引更是至少有七分,為了自己的小命著想,她是能硬捱便硬捱,眼下並非必須保持清醒的時候,她勉強維持著神志,當機立斷命屬下把她捆起來塞進了馬裏。

車廂被密封的嚴嚴實實、四面無光,灼燒感先於疼痛從頭部蔓延至全身,恍惚間,她覺得自己被扔進了一個燒得滾燙的絞肉機裏,渾身的骨骼與肌肉被一寸寸攪碎,有人連她的碎肉殘骸都不放過,又用燒紅了的刀子碾了一遍又一遍。

她的意識漸漸潰散,將一切都摧毀殆盡的欲望不斷升騰。

不知過了多久,眼前突然亮了一瞬,緊接著又恢覆了黑暗,有人緩緩靠近了她,一只溫熱的手搭上了她的臉頰。

她側過頭狠狠撕咬了下去,唇齒間滿是血腥,她半闔著的眼中一片混沌,只剩下了本能。

獸類的本能。

裴玄澈半跪在地上低頭看去,左手掌心的花朵不知何時已被他握碎了,血一般的、艷紅的汁水滲進了皮膚之中,明明被許迦葉咬破的是右手,可他的左手卻痛到不住地顫抖起來。

他望向許迦葉,一時間只覺手上的痛楚行經心臟,蔓延至全身,連呼吸都痛徹心扉。

如墨般濃稠的黑暗中,她蜷縮在狹窄的榻上,兩鬢早已被冷汗浸濕,手腳皆被拇指粗的鎖鏈牢牢地束縛住,腕間的皮膚因劇烈的掙紮被磨出細碎的傷口,她眼瞼輕輕震顫著,喉間湧出嗚咽般的低吟。

他顫抖著手去解她身上的鎖鏈。

“不要解。”許迦葉喘著氣道,她眼中仍是一片空茫,卻恢覆了些許神志。

裴玄澈用刀割開自己的手腕,獻祭般送到她唇邊。

許迦葉不斷吸吮著,幾縷血絲順著她的嘴角溢出,她的眸子又清明了幾分。

裴玄澈單手攥住懷中的帕子盡可能地擦去了手上的汁液,用左手貼上了許迦葉的脖頸。

周身的燒灼與刺痛緩解了些許,激蕩在血管內的熱流不再四處沖撞,許迦葉緩緩闔上了眼睛,呼吸變得清淺,聲音輕得如同一聲嘆息:“你出去吧。”

兩年前,她救下了在宣武侯府刺殺案中僥幸逃脫、傷重垂死的裴玄澈,不是出於惻隱之心,而是因為她發現貼近他能喚回她的神志,他的血能緩解她的病痛,平息灼燒她四肢百骸的烈焰。

彼時她兵敗漠西,以罪臣之身回京,遭君王厭棄、百官彈劾,開國勳貴一系更是欲趁機對她趕盡殺絕,她重傷未愈、頑疾纏身,苦苦支撐卻力有不逮,將能解她痛苦、使她平靜的裴玄澈視作了救命稻草。

她也懷疑過她的精神狀態惡化會不會是因為裴玄澈在給她下藥的同時以自己為解藥,試圖借此控制她,但大夫卻說她沒有中毒的跡象,罹患瘋疾是由於受到的打擊太重。

她救了裴玄澈,卻也剝奪了他的自由,他態度溫順,實則心中不知在作何打算,兩個人便這樣糾纏到了如今。

“我不走。”裴玄澈收回手,將手腕上的傷口撕開了些許,又遞到了許迦葉的唇邊,“是上天把我們綁到一處的,我要守著你。”

時間緩緩流逝,他身上漸漸變得無力,眼前一陣陣發黑。

他知道自己已到了極限,將手輕輕抽了回來,輕柔地把許迦葉手腕和腳腕上的鎖鏈解開,從角落裏摸出了藥箱,小心翼翼地為她處理傷口。

“還沒有吃夠教訓嗎?看來你不怕死。”許迦葉感受到他的動作,咳嗽了兩聲,有氣無力地道。

她雖然暫時恢覆了清醒,但不知何時又會陷入癲狂,裴玄澈自幼肩負著帶領宣武侯府由武轉文的重任,成日裏看書習字、一心要金榜題名,武藝上便懈怠了,好幾次險些被她打死。

“我怕。”裴玄澈低聲道,他若是死了,許迦葉便要一輩子硬捱下去,他不忍死,亦不敢死,“我不會死的,即便我真的被你打死了,做了鬼,也要祈求閻王爺只抽去我的骨頭,留我這一身血肉,從地底下爬回來找你。”

許迦葉沈默半晌,說道:“你如果真的死了,還是在底下過安生日子吧,千萬別來找我,怪滲人的。”

裴玄澈輕吹了幾口氣,把藥膏敷在了許迦葉手腕的傷口上:“你會嫌我醜嗎?”

“我會。”許迦葉道。

裴玄澈低笑了一聲。

許迦葉突然道:“宣武侯府的那樁案子,我幫你查過。”

黑暗中,裴玄澈低垂著眼簾,放緩了呼吸。

“世人皆言雁過留痕,可我卻沒有查到半點蛛絲馬跡,也許不是大理寺不盡心,而是幕後之人太狡猾。連兇手都找不到,你怎麽報仇?”許迦葉見裴玄澈上好了藥仍握著她的手腕不放,蹙眉將其抽了出來。

裴玄澈起身蹲到許迦葉腳邊,把她的褲腳撩上去一截,手指輕撫過她的皮膚,激起細微的顫栗。

他垂著眸子,認真地處理她腳腕上的傷口,嘴角緩緩勾起:“你嘴上冷淡,其實心裏有我。”

許迦葉沈默了,她在說正經事,裴玄澈腦子裏裝的都是些什麽?可他越是顯得對弒父之仇不在意,她的疑心便越重。

她輕聲道:“你父親是開國勳貴一系的中流砥柱,與我向來勢同水火,遇刺身故前更是屢屢彈劾於我,欲置我於死地。京中傳言是我狹私報覆,害他性命,你心中對我就沒有半分懷疑嗎?”

裴玄澈的手極穩,為許迦葉上藥的力道與先前無異,聲音中不露半分情緒。

“宣武侯慘死,大理寺查案時竟搜出了他謀反的證據,陛下下令抄家奪爵、夷滅三族,是你竭力保我性命,我豈會疑你?”

許迦葉覺得裴玄澈的措辭和語氣有些奇怪,她聲音懨懨地道:“你不懷疑那些證據是我偽造的嗎?”

裴玄澈知道許迦葉此時心緒脆弱,才願稍稍向他袒露心扉,這兩年來她疑心他蟄伏在她身邊是為了覆仇,不知是何等忐忑不安,可他畏她覺他冷血,至今仍不敢向她吐露真相。

他心中一痛,放柔了聲線:“蓄意構陷之人顯然是想除掉我這條漏網之魚,而你救了我兩次。當時陛下待你冷漠,你尚且自顧不暇,卻為了我入宮面聖、受他冷語,歸家後大病了一場。這份情誼,我不敢或忘。”

許迦葉緩緩闔上眸子:“若我真的是幕後黑手,構陷你父親陰蓄異志,再一次救下你,不失為一個好的施恩之法,畢竟你於我大有用處,我不信你想不到這一點。”

她入宮求情是不願失了裴玄澈這棵人形靈藥,蕭亦衍刻薄寡恩,那一次卻沒有為難於她,她之所以病發,是因為那天的蕭亦衍與往日都不同,她只是看見了他的眼睛,便莫名想起了殿下,她強自壓抑翻湧的情緒,回去後便病倒了。

裴玄澈聲音低緩:“即便你對我沒有恩情,我也會心甘情願為你所用。”

許迦葉默然。

罷了,無論裴玄澈是出於何種目的留在她身邊,只要她還有喘氣的力氣,料他也翻不起風浪。

隊伍前行了將近半個月,快要抵達京城時,監軍太監賀興生迎著細雪,騎馬來到了馬車旁,隔簾對許迦葉道:“侯爺,陛下欲攜文武百官在城門處迎接您,您的身子能支持得住面聖嗎?”

馬車內,裴玄澈將車簾掀起一條極窄的縫隙,輕聲道:“她睡著了。”

賀興生不敢再作打擾,立刻噤了聲,就算侯爺躺著面聖,陛下也只有心疼的份,絕不會怪罪,他何必多話。

侯爺的身體到了如今這般田地,陛下心中應當也有悔意吧。

裴玄澈指尖拂過許迦葉熟睡時亦微蹙著的眉心,動作輕柔地將其舒展開,心下嘆了一聲。

自許迦葉戰場慘敗,蕭亦衍對她的態度便大不如前,有舍棄她、扶持其他人制衡開國武勳之意。

這兩年來,她立下赫赫戰功,將開國十二公侯壓得擡不起頭來,蕭亦衍扶植的那些將領卻沒有一個中用的。

他正是用她之際,行止卻算不上禮賢下士,雖封賞甚厚,但從未有率百官迎接之舉,連一年前許迦葉剿滅漠西王庭、大捷凱旋時也不例外。

此次蕭亦衍率眾臣相迎,態度大異於前,反讓他心生憂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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